塞尔维亚

两个男人的战争1

发布时间:2020/1/20 11:58:14   点击数:

《两个男人的战争》

刘荒田

1

在旧金山生活半辈子,为数有限的洋朋友中,数班尼和我的交情最深,纠葛最多,为时最长。这位比我年长8岁的异族男人,好几个工作单位的同事,对我几乎无所谓隐私,从家庭到婚姻,从儿女到财产,从他和各种各样女人的约会到五花八门的性事,从他在餐馆当侍者的服务技巧到骗钱诀窍,无不和盘托出。在友情最浓的时光,他居然起过退休后随我到中国大陆某大城市购房定居的念头,为了有个照应。

只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3年前,我和他翻了脸,不但连普通的客套,例如“早上好”一类招呼也不打,偶尔还爆发小冲突。两个男人老到这般火候,人际关系上却出现前所未有的败笔。中国人开骂,称对方为混蛋,这不过是内斗,或叫内耗。白人骂一句“中国佬”,却可能被控为种族歧视。我和班尼,因种族不同,肤色和眼窝的深浅不同,我和他的过节,便可被赋予远远超出两位“资深侍者”卑微生涯所承载的“意义”,可名之为东西方文化冲突,民族性冲突,利害冲突,意识形态冲突,个性冲突,血型差异。好在,正当这一裂痕愈来愈成为我的心病,他也行将退休之时,因了旧金山餐馆与旅馆业雇员工会之间发生劳资合约纠纷,工人罢工,我和班尼在旅馆门外的纠察线消释前嫌,颇有火线上再行缔盟的味道。

和班尼和好如初,又是一年。自然,友情如瓷器,破碎后再来粘合,哪怕功夫再到家,也无法回复原样。但两人都小心维护着这层关系,在班尼不久以后的退休之日,两人以“亲兄弟”形象出现,该是没有疑问的。

2

班尼是典型的高加索种白人,身高公分,身架中等,一头栗色卷发,年轻时长相酷似好莱坞红星梅尔·吉布森。牙齿细而白,裂嘴一笑,放在过去是英气逼人,如今被双层下巴烘托着,有时看是老出来的慈祥,有时看是被玩世的调皮掩盖的冷漠。

年夏天,我移民美国的第二个年头,进旧金山金融区最大的“马车”西餐馆当练习生,班尼早已是那里的侍者。在这家老字号的数十位雇员中,刚过40岁的班尼,锋头正劲,是二次世界大战中当过舰长,以脾气火爆闻名的老板杜贝先生的大红人。班尼所负责的桌子,是最抢手的雅座,凡来了重要的客人,都由他来侍候。他的英语带轻微的欧洲口音,不算标准,但流畅活脱,出语诙谐,人潮鼎沸的餐厅里,如果哪个角落爆出大笑,便多半是他在挥动手里的餐巾,表演即兴脱口秀。那年代,每个牌子老或生意好的餐馆,都有个把“明星侍者”,班尼就是公认的一位,好些从周围的摩天大楼下来吃午饭的律师、医生和股票交割员,宁愿坐在门口等,也要坐上班尼侍候的箱座,图的就是欣赏他天花乱坠的口才。

那年,我33岁,傻头傻脑,土气盎然,客人走进餐厅,落座前问我洗手间在哪里,我的回答却是“约翰今天没上班”,因为问者以我闻所未闻的俗字John来称呼厕所。这笑话,传遍了餐馆。班尼没象别的同事一样拿我寻开心,因为他断定我听不懂他的机锋,然而看我时,蓝眼球更加“卫生”,手交叉在胸前,我从他嘴角扯起的纹路读到这样的潜台词:我是他不值一顾的下等人。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对他回以轻蔑的目光。心里骂他,臭得意,不也是端盘子的移民?

不错,班尼14岁那年,被父亲送上南斯拉夫斯皮立特港停靠的货轮,他在船上当了一阵送信送咖啡的小厮,后来上了岸,浪迹纽约、旧金山,还有澳大利亚和香港。越南战争期间,美国政府征召他进陆军,他知道入伍不久就会给送到湄公河畔去当炮灰,便越过边境,在加拿大的安大略藏身。待到风声松了才回到旧金山来。所谓“壁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他透彻地了解我身为新移民的虚弱,所以,那鄙视格外打中痛处。

在餐馆我是最新的新手,没资格当“明星侍者”的下手,他的下手是香港来的中国人,姓雷名吉米。第一天上班,工间休息时和“雷先生”聊天,他立刻教训我说:“那有这样称呼同事的?叫我吉米!大乡里出城,唉!”我厚着脸皮攀关系,打听到吉米是台山同乡,老家离我的故乡不过10里,但他在香港长大,少年时来美,进过市立大学,一口崩瓜溜脆的美式英语。他老嫌自己太矮小,上不了台面,不然早就当侍者,赚大钱了云。在对“新乡里”的歧视上,他比班尼少一点,骂归骂,却还和我说话,这是他所能给的最大面子了。不,说准确点,他对我不是歧视,而是忽略。歧视,即使和饭碗无关,也要花心思去编派人,他没有耍嘴皮子的闲情逸致,只有一个心眼:赚钱。

午餐高峰期收拾脏碗碟,摆位,那速度叫我目瞪口呆。干得快,是为了从班尼那里拿到多一点小费。如果我不阻挡他的财路,比如不在他的工作间拿走他藏下来只供自己用的刀叉和盘子,他就不理会我。要是我不懂规矩,侵犯他的地盘,他的脾气马上上来。每天,班尼下了班,将酒红色的制服换成休闲夹克,从更衣室走到餐厅后面的工作间,找到还在忙活的吉米,把一张揉成团的纸币塞过去,谢也不谢,掉头走了。吉米把纸币摊开,抚平,郑重其事地放进涨鼓鼓的钱包,对我骂开班尼:“孤X寒”(小气),“狗娘养的,他每天赚几十块,上百块,却才给我5块!”可是,他从来不敢当面顶撞班尼。在美国混油了,知道谁能欺负,谁要让。班尼,是开罪不得的主儿,看老板每天拍拍班尼的肩膀说好话就明白。

班尼对餐厅里头比他低级的中国人摆谱,对厨房里的中国厨师尤金却逢迎有加,三天两头买香烟往尤金的白制服胸袋上塞,“老头”前“老头”后地讨近乎。过了好几年后,班尼和我成为无所不谈的朋友,他才透露了此中的秘密,这秘密放到下文去说。年,餐馆业工会和资方谈工约谈崩了,工人举行罢工。罢工后老板把班尼炒了鱿鱼,那时我已经离开“马车”,后来听说班尼把老板告上劳工法庭,要求补回加班工资。班尼赢了官司,拿了一笔赔偿金,然后转到附近一家意大利餐馆去,餐馆叫“铁马”,金融区里大名鼎鼎,座落在大名鼎鼎的马丹巷,班尼在餐馆这行轻车熟路,到了新地方仍旧是“明星”。

他在“铁马”干了好几年,80年代末,我在纳山的费尔蒙特大旅馆的送餐部上晚班,为了挣钱买房子,想在下城的西餐馆找个半工的差使。在马丹巷碰上了班尼,他带我去见“铁马”的老板。这位能在钢琴上弹漂亮的莫札特,也爱给足球赛投注的白人东家,祖籍也是南斯拉夫,凭老乡的关系,班尼一说,老板便雇了我。从那个时候起,班尼开始平等地待我。

3

班尼和我的友谊,开始在“铁马”餐馆。感情升温却不因为工作上搭档,而因为我给他当月老。可惜撮合的是怨偶,落下许多不是,到头来应了家乡的谚语:“不作媒人三世好”。

早在80年代初,他在“马车”餐馆工作的后期,因为流产的事和妻子吵了几次,终于摊了牌。本来,他是模范丈夫,模范父亲,一子一女,从小悉心照料。妻子在家当主妇,接送上学的孩子,作家务头头是道。妻子是土生白人,白人女性的长处短处都不缺,难能可贵的是当这些年的主妇,循规蹈矩,,家子过得很和美。有一回班尼带上老婆孩子,开着老式卡迪克房车,从西海岸直到东海岸,再绕道加拿大,沿洛矶山脉脊部开回位于核桃溪的家,费时一个月,他独自当车夫,乐也融融。回到餐馆来,把厚厚的照相册送给老板夫妇看。可是,他老是因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牛脾气吃亏,第一次离了婚是,第二次也是,和我决裂也是。第一次离婚,起因是妻子怀了第三胎,妻子嫌拖累大,死活不肯要,一来班尼爱孩子,二来,虽然他不是个个星期天上教堂的虔诚教徒,但尊重老家的天主教传统,对堕胎深痛恶绝。夫妻俩为此争吵不休,最后,班尼从家里搬出。两个月后回家,手里拿的是离婚协议书。

离婚后一年,班尼算是喘过气来了,重起炉灶,四处找对象。这回他学乖了,认为美国白人女子要么酗酒吸毒,要么独立性太强,男人当不了家,下定决心娶中国人。如果有人问我,美国人喜欢东方情调的很多,但亚洲的国家多得很,为什么班尼单单选上中国?答案是:他有一个初恋情结。

20多岁上,班尼为了游遍环球,越过大洋在澳大利亚的航空公司谋得一份差使,不久被总部派到香港,在启德机场的澳航货运部当职员。他的宿舍在维多利亚湾附近,出门不时遇到一个姓黄的姑娘,很快便认识了,堕进情网,爱得死去活来。黄小姐的家境很好,爸爸在洋行当高级职员,家里有汽车。一个雨夜,他和女友开车上太平山看风景,轮子在盘山路上打滑,黄小姐慌乱中拨错方向盘,车子翻下坡,她被压死,坐在旁边的班尼受了轻伤。这一惨剧把班尼打蔫了,他无法在香港呆下去,只好辞掉工作,逃回美国。从此,右手无名指上一个镌刻着女友名字缩写的铜戒指,永不脱下。

20年后,他又想找黄皮肤、浅眼窝的中国姑娘,好续写半途中断的浪漫爱歌。他在上班的空隙,一本正经地和我谈起,请我当媒人,开列的条件颇为离奇,不要香港女子,理由是那块英国殖民地被西方文化污染得不成样子,再也找不到黄辛蒂那样的正派姑娘;要就要中国内地的,那里的女子清纯老实。我问他,凭你这长相和风度,就近娶一个还不容易?他坚决地摆手。

也许出于民族自豪感吧?我欣然应允,马上去信,委托在广州的朋友代为物色。医院当护士长,手下有一位手术室护士,叫冰,早就声明非洋鬼子不嫁。我在信上问朋友,你怎么肯定冰单单喜欢老外?朋友说,这由不得她,去年一位在专接待外宾的旅馆当柜台员的朋友牵线,让她和一位在跨国公司任职的法国人好上了,那时刚打开国门,没带结婚证的男女在旅馆,房门都不能关,她却和男朋友上了床。公安局破门而入,抓个正着,把她送到法院去,给判了个卖淫罪,被送去劳动教养。朋友替她说亲那阵,她正在劳教场里挑砖头。名声坏成这样,哪怕美如天仙,能在国内呆吗?果然,我把班尼的照片寄到冰的家里去,父母没转给冰看,怕被场部发现,加一条里通外国的罪,却断定女儿绝不会反对,拍板说同意,马上把冰的照片付来。班尼拿冰的一沓照片给我看,乐得嘴巴老合不拢。难怪呢,姑娘比他小20岁,彩照又是精心挑选的,清秀的脸蛋,苗条的身段,整整一个南国佳丽。

从此,我这个为越洋婚姻服务的义工,担任双重的翻译――姑娘来了中文信,由我口译给班尼听,然后当班尼的秘书,将他的“阴沟流水”(English)转为笔下的汉字,寄往广州的冰家,为了避开思想教育指导员的监视,信都由冰的妹妹抄一次,开头加上政治上无懈可击的套语,才寄往劳教场。塞尔维亚族的中年男子班尼,出生在加勒比海之滨的旅游名城斯皮立特,那里明媚的阳光和碧蓝如梦的海水,哺育出无药可治的浪漫性格,这种浪漫,往后还发作过好几次。这一回,几年来陷身离婚官司而无从发泄的爱意,是一擦就着的红头火柴,从旧金山海湾畔点燃,延烧。

班尼虽然没有和失去自由的中国姑娘见过面,但全力以赴的爱劲,教我这中介者连叫吃不消。班尼一收到冰的中文信,不管多晚,都约我见面,放下话筒就开车朝旧金山奔,要么在咖啡馆要么在公园和我碰头。我打开冰的信,边读边翻译,班尼的蓝眼睛闪着泪花,头象捣葱般点着。接下来,他嗓门发颤,把我当作冰,倾吐着抒情诗般的相思。我和他见过面,回到家须马上执笔,按他的意思写信,写罢便给他打电话,把内容讲解一遍,如果我没把他的爱译述到位,他便随时插话,要我补充。听到我对他的原话作了诗意的引申,他会乐地哈哈直笑。

有一次,在纳山的公园旁,我和班尼坐在车里,由我读刚刚收到的信,冰在信里明明白白地说:“我爱你,愿意和你共度此生。”班尼听罢我的翻译,竟把我紧紧搂着,啕嚎大哭,害得我推开不是,不推更不是,瞅着他歇息的间隙,挣开他的臂膀,开门下车,在路上走,左肩膀凉嗖嗖的,原来被他的眼泪湿透了。

冰这头从劳教场服刑期满,回到家,那头班尼坐上飞往广州的飞机。在珠江边一家专接待外宾的宾馆举行了人数不多但备极隆重的中式婚礼。一个月后,冰以班尼太太的身份,拿到签证,来到旧金山郊外的核桃溪市。蜜月开始了,按洋鬼子的惯例,不爱则已,一爱就得死去活来。班尼好久没来电话,我晓得,他专心致志地作爱,无暇他顾。一似他赶到广州去结婚那一个月,也毫无消息,我接到的只是一封电报――让我到机场去接机。

冰的英语还不够对付吃饭穿衣,好在28岁的女人是汁液饱满的果实。班尼每天拥着娇妻,乐懵了。我为了他们一对象所有童话的结尾一般:从此过上美满的生活,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的妈,大半年来,班尼从找对象,隔洋谈恋爱到结婚,把我这局外人搅得七荤八素。

好景不长。我和班尼的第一次战争,在他们的孩子出生后开始。严格而言,我并不在主战场,硝烟弥漫在班尼那在橡树和桦树掩映下的家。但我受的波及最大,开头是充当和事佬,战事愈益激烈时,我被冰母女推到班尼那边。两个男人联合起来对付两个女人。

说得吓人点,可名之为东西方文化冲突的集大成。第一还是语言问题,其次是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和价值观的差异。经营卿卿我我的浓情蜜意,洋鬼子最为拿手。然而,班尼和新娘都很快发现,尽管双人床上,激情的浪花依旧喷溅着美丽,然而,下了床,脚就陷进一点也不温柔的泥沼。

班尼两口子的好日子维持不到一年,冰怀上孕以后,和混血儿一起降临的,是一连串的争吵,出走,官司,最后以离婚收场。几年后,班尼和冰早已分手,班尼和我回顾这段婚姻,他咬定冰从开始就是为了绿卡而嫁给他,从来没爱过他。我反驳说,如果冰不想和你过,干么要怀你的孩子?避孕不行吗?班尼说,你错了,她以为有了一落地就自动拥有美国籍的孩子,她这母亲便获得永远居留的保票,不必依靠我。

班尼举出雄辩的证据:怀孕前冰热衷于做爱,夜里作,大白天如果班尼不上班,冰一把把他拉上床,还要作,一躺就是大半天,乐此不疲。孩子生下来,她宣称大功告成,便拿诸多借口,不让他碰。平心而论,反目成仇是后来的事,刚刚当上第三次父亲的班尼,摸着第二任妻子微微隆起的肚子,心里倒是充满爱怜加上责任感的。由于冰的妊娠反应严重,每天呕吐得眼珠子翻白。班尼便替在广州担任医生的岳母娘办理了为期半年的探亲签证,让她来照顾坐月子的女儿。

冰的母亲,是班尼口里的灾星。这位脸部不失清秀,身个矮胖,屁股宽阔的女人,心地不坏,坏就坏在对英语世界“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又过分顾全丈母娘的架子。她是为这趟美国之旅作足了准备的,一个行李箱盛自家衣物,另一个被中西成药塞得满登登,好象要在海外建立儿科药品供应站似的。混血儿出生了,蓝眼珠,栗色头发,配中国式的矮鼻梁,很是可爱。丈母娘自恃生产过5个孩子,医院当过20年中西内外全科的医生,急于向洋女婿逞能,和女儿联手,把孙子“垄断”下来。

班尼天生爱孩子,冰母女却不准他多抱抱婴儿。美国的婴儿都独自睡婴儿床,当外婆的却要女儿搂着儿子睡,而不和班尼同床。班尼起了反感,觉得这位说不了最简单英语的女人,成心破坏他们夫妻的感情。

有一次,才3个月大的孩子害了感冒,医院,丈母娘指了指墙角的药箱,连连说不。班尼疑惑着,任由她摆布,她给婴儿喂药,一回五六片,灌得小宝贝哇哇叫。这可把班尼吓坏了,美国的成人,感冒药最次不过服一两片,何况婴儿?更糟的是药不灵光,孩子到半夜高烧不退,衍成肺炎。班尼两口子用被子卷起孩子,医院的急诊部赶。折腾了一夜,孩子的烧退了,班尼的火气却冒起来,从此不再信任丈母娘。

从另一面看,“打断骨头连着筋”,冰和母亲的关系,当然远远比和丈夫亲密,和班尼,单是沟通上的障碍就够烦了,还说别的?班尼看到母女整天叽叽咕咕,用的是他莫名其妙的广州话,久了便认定两个女人联合起来对付她。于是,他反悔了,本来,他钻好门路,请移民律师先替丈母娘办探亲签证延期,再改变她的居留身份,好领绿卡的,现在呢,恨不得在天亮前把她踢出门。我听着班尼一次次地骂岳母娘,想起一位美国人的隽语:“婚姻的价值,不在于它制造孩子,而在于它让孩子制造父母。”可惜,班尼家可爱的杂种,为家庭制造了致命的危机。

班尼家的战火顺理成章地延烧到我身上。至少两次,班尼气急败坏地给我家来电话,都是因为老婆逃到庇护所去,要我出面劝她回家。第一次冰没带儿子,也许是虚张声势吧?才一天就让光顾点头道歉的老公接了回去。至于她为什么出逃?可能是挨了打。对此班尼抵死不认。我也认为,那时班尼不算火爆性子,老婆以破英文顶撞,他气不过,轻轻掴一巴掌是可能的,不会往死里打。

我的调停程序总是这样:先听两方陈情,再痛斥班尼,指出动粗的极大危险;再转身去和冰私下商量,说明祸根是她母亲,要保全家庭,只好让母亲走路。好说歹说,冰有时心动,答应了,有时却作更为要命的反弹,坚决不让妈走。“离就离,受够了!”最后,我被班尼缠得没法子想,把冰和母亲约到唐人街来见一面,我掐着指头,一一列举离婚的不划算,我说离了你并不能从班尼那里分得一分钱的财产,反而可能卷铺盖,因为两年考验期没完,移民局说不定要控告你一个骗婚罪,把你和母亲一起遣送回去,到那田地,孩子可是带不走的。我这么一吓唬,倔性子的女人才软了下来,设法弥补婚姻裂痕。第一步,让母亲离开家,到一个台湾人家当佣人。签证期限到了以后,冰的母亲终于飞回去了。事后我晓得,她这一趟走得狼狈,班尼耍了手段,几乎是把岳母娘“押”上飞往香港的国泰客机的。

岳母娘离开后,班尼夫妻有了短暂的和好期。不料还是散了伙,说突然也够突然。冰到成人学校上英语课,课余去一个中国家庭当清洁工,一星期干一天,赚上40块钱。那天,班尼开车到学校接太太回家,冰在半路下车,要班尼等等,她去东家拿工钱。不一会,她拿了80块钱,喜滋滋地上车。班尼说,你赚的钱,和我的钱凑在一起才是,这个家一直是我独力撑持,你有能力了,也该出一份。冰哇哇叫起来,老公养家是天经地义,我才赚这么一点点,你也眼红,不给!于是大吵。冰趁车子在十字路口等候绿灯,突然打开车门下车走了。班尼以为她象过去那样,迟早会回来,不放在心上。不料这次彻底得很,孩子先放在朋友家,先入住从前呆过的亚裔妇女庇护所,不久秘密转移,一个月后,班尼收到的,是她的律师寄来的离婚协议书。

说他们夫妻的冲突波及我,主要在形而上方面,日常生活上也有,比如,电话帐单和汽油费都陡然高涨,为的是班尼家不发生纠纷则已,一发生找的必定是我,要么当翻译,要么当调解人,常常是二者兼而有之。那次冰住进庇护所,班尼慌了,央求我出面,我来来往往地作电话交涉,为两方讨价还价,费尽唇舌。其次,是开车外出,和班尼见面,商量对策。但我从无怨言,一似去年为班尼作月下老人,单是代两方写情书,翻译情书,耗去不少时间,我却受宠若惊。这里有一个小文人的秘密动机:窥探,没有哪个角色,能这般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浏览一个洋鬼子讳莫如深的感情世界了。

该怎么描述这一场异国情缘?班尼爱冰,用情之深,之热烈,是没有疑问的。当年在上海和张爱玲齐名的女作家苏青说到夫妻语言不通的好处,一曰吵不起来;二曰只好多以行动表达爱意。情浓时,班尼就是这么作的,而且极其“唯物”――他的爱都是能用钱或物来折算的。比如冰怀孕之初,脸部患了风瘫,左颊歪斜,班尼带她去看中医,诊金加上药费,合共元。冰的门牙发黑,有碍观瞻,班尼带她进牙科诊所换掉,块一只,两只打小折扣,花去1元,此后,冰见到陌生人,发笑时不必掩口。

冰以及她母亲对我说到班尼,也承认班尼疼老婆,但过于专制,不管白天夜晚,冰不能单独外出,理由是“怕被坏人拐走”,后来冰上成人学校学英语,也由丈夫送到学校,放学时接回来。班尼的理由是治安不好,不放心。但母女都明白,班尼怕的是比他年轻20岁的太太认识别的男人。冰的母亲所不满的,还有班尼的“大细超”(广东话,意为待人不平等),班尼和前妻生的儿子马克周末到父亲的家来,在草地上开割草机来回推几次,班尼抱着儿子亲了又亲,不停地夸奖,还付了20块“工钱”。冰的母亲看到,叽咕开了:我跑这么远来替你当保姆,你没付我一个子儿,心情好时搂着我一个劲说好妈妈,顶个屁用!广州的老公和儿女一群等着我汇美元呢!她不晓得,这是美国的传统,家长鼓励孩子作家务,让他们从小学习自立,孩子凭干活换来零花钱。班尼呢,有的是难言之隐,一家子的用度全由他负担,洋人没有储蓄的习惯,月月把信用卡刷得发烫,哪还有余钱赏给丈母娘?

班尼对冰纵有千般好,但只要沾上这一样,姻缘必然报销,那就是家庭暴力。我警告了班尼多少次,他先是不承认,后来则强调冰的“顽固”,“他妈的不知谁教的,死也不肯认输!”“所以,你就动手?”班尼眨巴一下蓝眼睛,不敢正面回答,把话题岔开了。

在班尼和冰闹得最凶的当口,班尼约我到咖啡惯见面,又沮丧又气愤地诉述以下事件:

我从夜总会下班,回到家,凌晨一点多了。冰没睡,坐在客厅里,气鼓鼓的。我累了一天,很想休息,洗个淋浴,便上床去。冰却不愿挪动。我勉强地把烦躁压下去,过去抚抚冰的肩膀,哄她回卧室去,她猛一耸肩,把我的手挡回去。我问:“亲爱的,怎么啦?”

她说:“你可是早就答应下来的,要替我妈办签证延期,然后找律师,给她调整身份,让她留在这里,直到绿卡到手。”我在岳母娘刚来时确实有这个意思,也到律师事务所问过,律师为了兜生意,夸了海口,说他们能包办。可是,你不是不知道,这女人把家搅得一团糟,我只恨自己心软,不忍向移民局报告,说她非法逾期居留,立马遣送回去,怎么会留她?我能拖就拖,假意说:“明天再说,我去问律师就是了。”

冰不依不饶,非得我马上写下保证书不可。我的牛脾气上来,开骂:“他妈的你们母女在这里,吃我的饭,住我的房,还不满足?”

冰回骂我,说她待不下去了,得走人。我说走呀走呀!冰果然回卧室,把衣橱里的衣服塞进箱子,提着出门。我看看挂钟,凌晨3点,外面黑洞洞的,能到哪里去?我冷笑着,回去睡觉。不出所料,冰在外头马路旁站了一个小时,等往旧金山开的巴士,又冷又怕,巴士没来,她灰溜溜地回家来。我笑她,干吗不走了?冰不理我,换上睡衣上床。我说,慢着,你先把衣橱收拾好再睡。冰不干,我不让她睡在床上。

冰另外抱了被子,躺在地毯上睡。我火气上来,妈的不治服你还是男人!便拿了一瓶杀虫喷剂,往地毯上喷了一遍。冰突然发了疯,脱得赤条条的,嚎叫着,冲到门外去喊救命。隔壁邻居被吵醒,拨电报警。很快来了四个警察,三男一女,找冰谈话,记录案情。冰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我就是要走!美国哪里没饭吃?”我在旁边听到了,第二天一早,把电冰箱里头的食物和饮料扔进垃圾桶,对冰说:“去找你的美国养活你吧!”

我追问班尼:“你打了她没有?”班尼开始时硬撑着不承认,后来默默地点了头。我摇摇头,说:“没救了,离掉算了。”

奇怪的是,我事后问冰母女,她们都不想具体描述班尼打人的细节。不共戴天的敌意,反而使她们忽略了皮肉之苦。下一步,自然是离。班尼在第二任妻子离开后一个月,到我上班的铁马餐馆来找我,脸色如死灰,出言狠极了。他对我说,他花美元聘请了律师,向移民法庭控告冰骗婚,非把她遣送回大陆不可。

从大处看,一场源于沟通不良的文化冲突,以两败俱伤落幕;从小处看,班尼从南斯拉夫农民家庭带来的专制习气,暴力倾向以及浪漫得不是地方的美国作派,和处于弱势的冰的东方式抗争,与爱俱来的妒嫉,她母亲的小市民式愚昧与势利,搅合一处,成了一锅难以下咽的感情杂烩。

这场纠纷使班尼大伤元气,为了少付赡养费,他使出“吃了砒霜药老虎”的笨办法,不上班好几个月,好使呈交给法庭的证明书,上面记载的个人收入少得可怜。果然,法官作出对他有利的判决:他每月付给前妻冰法定金额少于元。

尘埃落定后,他对我说,悔不该,在广州和冰初次见面,昏了头,没有果断退出,她明摆着是娼妓嘛!我问何以见得?他说:“到涉外婚姻登记处领了结婚证回来,当天晚上,算是合法夫妻,该有性爱了。想不到的是,一起回到旅馆,刚刚关上门,我坐在客厅里喝水,她二话没说,拉开我裤子的拉链,来个教我目瞪口呆的口交。你见过对这玩艺如此内行的中国女孩没有?从哪里学来的?不是妓女是什么?”

我反驳说,她不过是为了取悦你,不能从书里,从同性已婚朋友那里学吗?怎能凭这点乱戴帽子呢!他的脸涨得通红,没接我的茬。我知道,再往下说,他肯定要埋怨我这个月老,从一开始就没向他说明实情,婚姻砸锅,根子在我。我从好心的媒人变为皮条客,真是冤枉!只好干笑两声,转了话题,顺手把他手里的英文书拿过来翻,是韩素音的《伤残的树》。我噗哧一声笑了,说,中国人怕没几个要看她的书了。班尼正色说,我最近读的书都是她写的,《无鸟的夏天》、《吾宅双门》、《凤凰的收获》,这是第四本。我问干吗对她“天真的革命”这般感兴趣?班尼不回答,只说,我要早3年读了,就不和冰结婚了!

(待续)

张宗子:蚊子他是比霍金聪明的天才,却说:是父母的耐心守候,成就了我清柔文竹家庭教育系列讲座(二)如何经营自己和家庭(上)“在美国读法学院”刊登在《世界日报》教育特刊(中英双语)永远的波浪谷田亮女儿因不会聊天上热搜:青春期孩子,该怎么沟通?永远站在鸡蛋那一边(村上春树)刘荒田:时间是等人的……当儿子说“想当农民”时/怎样和青少年谈理想?刘荒田:《你的岁月,我的故事》/老妇不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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